『墨社13期』妻妾成群

青嫁到宅门那天，已是初冬。
落了雨，宅门后街的小路有些泥泞。
青揭了花轿的帘子朝外看，风借了雨势灌进来，生生打了一个喷嚏。

青嫁的人，是宅门的表少爷——宝。
即便是宅门受宠的表少爷，到底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青嫁进宅门，走的是后街，进的是后门。

宅门是大户。
大户人家喜养妻妾，宅门也是。
宅门主人阎夜有两房夫人。
正夫人叫蝶，如夫人叫枫。

青见到如夫人枫，是在当年的冬至。
她看到枫穿了黑貂大衣，一派雍容。
于是，低了头想喊娘，可看到她头上没有凤钗，便略一迟疑。
只迟疑了一刹那的工夫，枫便笑着贴了上来，道：呦，表少奶奶好，我是宝少爷的2娘。

2娘。青含糊的喊了声。
枫亲亲热热应了。
两人站在宅门的花园没聊几句，青便借故走了。

青进门前，宝少爷已有两个女儿。
大的叫回忆，小的叫尔雅。
关于宝少爷的两个女儿，似乎是宅门的禁忌。
没有人对青说起这2个人，而青，也从未见过这2个人。只是嫁进来前听到了一些风声。
青不是个好奇的人，她只想平静的过完下半生。

2娘从前是读书人家的大小姐。
有次，宝少爷不经意的提起。
噢，青应的漫不经心，好似宝少爷说诸如青菜太咸汤太淡之类的无关紧要的话。
后来，2娘和名叔叔——宝少爷蓦的住了嘴。
你以后别和2娘走太近，临走前，宝少爷嘱咐。
噢，青依旧应的漫不经心。

宝少爷口中的名叔叔，说的是江海。
江海是阎夜的弟弟，宅门的车夫。
其实，青是见过江海的，那天她看到一个男人在宅门花园的亭子里吹笛。
那个男人，便是江海。
青不喜生人，见到前头有人在吹笛，掉头就走了。

这年的冬天下了雪。
青是江南人士，过不得北方的冬天，成日里呆在屋中，鲜少出门。

见着回忆，是在雪停后的第二天。
这一年的雪大，饶是本地人，也鲜少见这么大的雪。
瑞雪兆丰年，老人们都这样说。
青被几个姑妯拉着去赏雪，路上看到一个红衣女子。
那个红衣女子看了看众人，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青有些莫名其妙，但她没有开口，也没有人主动开口。
直到回了房，才有丫鬟吞吐着开了口：表少奶奶刚才遇到的是表少爷的大小姐。
青这次连应声都省了，一言不发，看神色，却依旧是漫不经心的。
大小姐是表少爷的养女，也是宅门的大少奶奶。
你下去吧，我要休息了。丫鬟还欲说些什么，青懒懒的开口。

过了冬至，便是腊八。
嫁到宅门，青第一次与全宅门的人坐在一起吃饭。

末了回到房里，青突然冒出一句：从前，我听人说，连宅门门口的石狮子都不干净。
现在呢？宝少爷一挑眉，宅门的传闻向来多，但如此离谱的他倒是第一次听到。
宅门的男子个个象天神般伟岸英武，宅门的女子个个象神仙般高贵美丽，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是汉白玉雕的，怎会不干净。

冬天很快过去，初春时节，大少奶奶有了喜讯。
宝少爷没露面，差了个小厮送了些补品过去。

宝少爷遇到去外地收租，出门十数天。
青寻思了大少奶奶毕竟在名义上要喊自己一声娘，挑了几尺布拎了些补品带上丫鬟便朝了她住的烟波楼过去。
走到花园时，青没留神看路，一转身便撞了人。
名叔叔。青有些含糊的喊。

其实，青一共才见了江海三面。
第一面，只远远见了个背影；第二面，她埋头吃饭也没仔细看；第三面，她便撞人身上去了。
哦，表少奶奶。江海低头喊青，耳根上现出一抹可疑的红。
名叔叔怎么低了头说话。青以为撞坏了人，忙伸手去扶。
不想，江海一闪身，闷闷丢下一句：我怕女人。便低头快步走开了。

青到烟波楼门口的时候，正好从里头砸出个茶杯。
上好的青花黄陶茶杯，长安城最好的陶瓷店里标价150两银子，摔到石头上，照样与外头3文钱一个的瓷碗一样，摔出满地的青白瓷片。
里头是微愠的低骂：你们看不得我好过，你们一个个都想害我！
大少奶奶。青提了补品，立在门口轻轻喊。
又一把茶壶飞出。你们都见不得我好，这会子巴巴地来，也不知提了什么毒药来害我，只等我死了干净。
少时，大少奶奶的丫鬟出来赔罪，接过东西便掩了门，说：大少奶奶不见生客。

宝少爷这回出门很是顺利。
青见了宝少爷，对名叔叔与大少奶奶那段，只字不提。

春天的时候，柳吟儿进门，嫁予江海。
用阎夜的话说，就是：他也老大不小了，婚事总不能老这样拖着，也该传宗接代了。
柳吟儿出身也非富贵，能进宅门，只因家世清白。
这一年，刚好是阎夜的本命年，都说本命年难过，宅门正需要一桩喜事来冲冲。

三月三，柳吟儿的花轿经了东直街抬进宅门的偏门，连门口的石狮子上也结了彩球。
此时，大少奶奶的肚子已开始显山露水。

青与宅门中的女眷一起绣花，柳吟儿也在其中。
绣了不多时，便有人闹着问柳吟儿名叔叔是否真怕女人。
他不过是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二夫人与相公就挺好的。
柳吟儿话音刚落，刚还在起哄的几个女眷便噤了声，好在午膳的时间转眼便到，只是走的时候不免多了一丝讪讪。

南门那有几家作坊前儿晚上被飞贼偷了。宝少爷回来时这样说，官府说已加派了人手巡逻，可这不是怕贼偷，是怕贼惦记啊。
青只是安静地听，突然冒出一句：宅门的店又不在南门。
人家贼偷完了南边自然会偷到宅门来，再说了，南门的地皮不都是宅门的么，都偷完了我以后上哪去收租？官府也是，也不发个公文说说究竟偷了啥也好有个防范。宝少爷突然吼了句，大约意识到语气重了，急忙闭口，可看看青，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大少奶奶在花园里受了惊吓。
据说是踩了一只正在晒太阳的猫尾巴，宅门搞起声势浩大的捉猫行动。
忙了一场，连根猫毛都没见着。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若查到是哪房养了猫，少不得家法处置，只是这样一来，苦了门房。
青照例拿了几件绣品拎上几包药材上门探望，可巧，柳吟儿也在。
名嫂嫂，青喊。
不敢当，柳吟儿笑，你都把我喊老了，叫我一声吟儿便是。
青正欲客套几句，突然大少奶奶在另一头重重咳了声，于是2人忙坐下陪大少奶奶聊了一阵家常才走。
快到花园时，柳吟儿正欲和青说些什么，突然象见了鬼一样快步走开。
青顺了柳吟儿的眼神看去，看到名叔叔正手把手的教2娘吹笛。

宝少爷晚上回房时，青突然开口：2娘真是好看。
宝少爷一笑，能进宅门的都是美人。
2娘这把年纪都那么好看，年轻时一定更好看，如果我到了2娘的年纪也有那么好看就好了。
那我明儿个也买件黑貂大衣送你，保管象2娘。宝少爷合上帐本，微笑。
夏天都到了，我穿这衣服改明他们都说我疯子。青笑笑，吹熄了蜡烛。

又过了半个月，大少奶奶滑了胎。
宅门辞退了一个大夫。
这是青后来听说的，大少奶奶摔了交，那蒙古大夫居然开了活血化淤的方子，结果，一个成了形的男婴就这样没了。
再往后，大少奶奶一直修养，再也没出过门，宅门里的人也再没见过她。
青听人说，大少奶奶疯了，被关了起来。也有人说，大少奶奶是死了。谁知道，大户人家本就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事，青不想知道，她只想平静过完下半生。

立夏的那天，有老妈子煮了蛋，让一众女子斗着玩。
青连着被人敲破3个，觉得无趣，便搬了小凳坐在一边看老妈子腌青梅，做青梅酒。
还是你们大户人家讲究。青拿起一粒青梅，只用袖口擦了擦便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讲，我从前可爱吃这个了，生的，一口气能吃十几个，现在可不成了。只一粒就牙膀子酸。
老妈子也不回话自管自做活，青觉得无趣便去一旁看姑妯斗蛋玩。没看一会又腻了，站到窗边朝花园方向看，看了没几眼便关了窗，屋里一下就黑了。
五夫人大声叫，哎呦，我的神仙，怎么把窗关上了。
青笑笑说，风大，冷。
五夫人摞摞袖子，表少奶奶说的什么晕话，这么闷的天吹风刚好解暑气，该不会——说着便走到窗边欲开窗。
表少奶奶。一直在边上帮忙的柳吟儿突然开口，我有些话想跟你讲。
噢。青应了记，淡淡的，不带任何表情。
她们嫌我们这些老太婆气闷了。五夫人回到桌边，拣了粒蜜渍过的青梅放进嘴里，微微皱了眉，没有腌透，还有些涩。

表少奶奶最近可有什么新发现？柳吟儿掐了一朵半开的栀子，将花瓣一点点剥开。
发现什么？青反问，栀子的花香太浓郁，让她不自觉地皱眉。
表少奶奶最近有什么心愿？
平静过完一生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敢奢求什么心愿？
恩，柳吟儿还欲说些什么，突然轻轻叫了声，急急甩了手，一脸嫌恶，只见嫩黄的花蕊中，爬了满满的黑色小虫。
青面无表情伸了脚将花瓣碾的粉碎。
当大唐官府的人上宅门来请搜时，还没有人清楚发生了什么。
当长安城几大作坊失窃的秘籍从柳吟儿房中被人尽数搜出时，宅门的人才有些恍然。
其实，名嫂嫂人挺好的。事后，青这样说，依旧漫不经心的样子。
柳吟儿被砍头那天，五夫人去看了。
可吓人哩！五夫人回来后这样说，其实，她根本没敢睁眼。
后来，阎夜还想给江海说亲事，家世照旧是清白的。
江海只是推托，说他怕女人。
青还记得她没嫁进宅门前的事。
那时，她、柳吟儿，还有回忆。她们三人都是掖庭的弟子。
当听闻江湖即便举办神偷大会时，她们三人都心动了。
回忆是最先混进宅门的，只是，她进去后贪恋富贵与安逸。
于是，青与柳吟儿设计，最终，她疯了。而后，她死了。
斩草要除根，入掖庭的第一天，师傅武才人便这样说。
背叛的结果便是死，青一直都知道。
虽然，往后的生活会辛苦些，要料理一些麻烦，但青只想要平静的过完下半生。
许多年以后，垂垂老矣的青记得自己嫁入宅门的那天落了雨，她记得她揭开花轿的帘子，看着宅家的后门说，我以后要在这大宅子里平静地过完下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