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月凉如水,他对月长啸,昔日才华横溢的魁木郎,六十四卦一卜,问尽泰否,却没算出今日。
杯中酒,苦涩的几乎要咽不下。
沧海还未桑田,她却已经不是那个她了。
果然誓言无用。
她从初时的惊慌失措到哭闹不休到寻机逃跑,在无数次以为已经逃脱时一抬头却看见他的背影以后,终于平静如止水。
他试着对她述说前尘,无一例外总是以她被她视为天方夜谭。
不管她如何嗤笑,他依然每天都陪她说话,或者说,都对着她说话。他总是反复的回忆那些甜蜜,似是要用那些并不多的快乐来做为支撑。
终于有一日她听完他柔声的讲述,侧头看他:“你从来都不照镜子的么?”
他一愣,笑的微微有些困难,即使他一直都知道她厌弃他的容貌:“青面獠牙,我不照也知道。”
他不是不能化成人形,不是不能变的面如冠玉貌若潘安,他只是不想对她有丝毫的欺瞒,既然妖化以后的相貌是这样,那就该这样对她。
她曾说丑陋的真实也好过美丽的虚假。
他也知道那只是曾经,却仍然执迷,他的温柔十年如一日,他期待有一日她能回忆起前世,那时她一定不会再嫌他面目丑陋,因为她爱他。
她时常会心绞痛,尤其是在为他诞下两个孩儿以后,心病发作的越是频繁。他吐出舍利子为她止痛,然后痴痴告诉她:“你不记得我了,可是你的心却记得,它在为我而痛。”
她总是大笑出声,说他痴人说梦,妖怪又怎么会懂感情。彼时她的眼睛冷洌如寒冰,神色却是惨淡。
他看着她犯病会心痛,看着她的笑容也会心痛,他可以为她治,却没有人能为他治。
他照例在安顿好她和孩子以后带着手下一帮小喽罗到洞口喝酒。
他就这样深切的不为人知的爱着她,艰难却坚定,不管怎样,他都不打算放手,忘记的,他帮她记起来,他们的时间,还有很多,有一辈子那么久。
况且,他们还有他们的孩子。
————————————————————旧时忆,梦依稀。
“我放你走,今夜就离开,这封信,请你带给我的父王。”在她看到被他抓进来的那个白面和尚的时候,她毫不迟疑的放走了他,还有,那封信。
她看着波月洞口嶙峋的石笋和唐僧跌跌撞撞渐渐消失的背影,失神的回忆着王宫的一切。
那个胖胖的巴扎嘿,他的行囊里总是有比他的肚子还大的惊喜,触手温凉的冰蚕丝,香甜可口的桑椹槐花糕,还有各式的小玩意……
那个总是衣冠整齐的太医,笑呵呵的称自己是妙手回春阎王敌,开药的时候不忘加入一两味甘草、软枣子或者婆婆纳之类味填性温的中药,虽然即使是这样,婢女们也总是为不肯好好吃药的公主而伤透了神。
王宫里大大咧咧的侍卫,打起架来总是气哼哼扬着脑袋看着对方,就像王宫里随处可见的翘着鼻子的金象,打完又勾肩搭背好的比亲兄弟还亲……
那一泉十六眼喷泉,每一滴喷出来的水都像天空一样的透明湛蓝,那是她儿时最爱戏耍的地方。
叶如蒲扇的棕榈树,会开出淡黄色的花,固执顽强的生存在宝象国的每一寸土地上。
王宫花园里的长廊上,每到夏天都会爬满嫩绿的藤蔓,缠绕在恢弘古朴的宫柱上,还有父王答应等到她18岁便她去看的映世宝镜。
是的,就像父王说的,虽然比不上大唐的繁荣富饶,但她们也有她们的风土人情,奇珍异宝。
她的父母,臣民,也都需要她。
所以放走那个和尚,等待父王的救援,然后摆脱她憎恨的这一切,并没有错,对吧?
那么他呢,他们的孩子呢。她有些恍惚。
他是妖怪,他们的孩子,更是妖怪,她会为妖怪生下两个孩子,已经是莫大耻辱,耻辱,是应该被抹杀的。她的手纂紧,像是要捏碎她那一瞬间的迟疑和犹豫,终是下了决定。
————————————————————前朝明月今时同,往事还如一梦中。
她离他很近,只要他愿意,只要他稍稍前倾,他就能吻上她的唇角,可这毫厘之间的距离,却是不可消弭的远。
“那个和尚,放了便放了吧,也没什么打紧的。”蜘蛛精不怀好意的在他耳边添油加醋的述说她放走了唐僧的时候,他是痛着的,可是他又怎么会责怪他呢。
她看他一眼,看了十三年的一张脸,仍然觉得面目可憎,于是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一对孩儿蹦跳着过来,在门口小心的看着她,小鹿一样乞求疼爱的眼睛和带着奶香味的稚嫩皮肤,让人不由得想抱抱他们。
她却不喜欢两个孩子,即使他们真的很可爱。她没有给他们喂过奶,是他去请的奶娘,没有抱过他们,一直也都是他抱的,不许他们进房间,他什么都不说,安排了另外的房间。
他僵在半空中手臂改了方向,一左一右抱起两个孩子:“娘亲不舒服,爹爹带你们去玩。”
又回头看她:“入秋了,多穿些衣服,别着了凉,缺什么,吩咐他们去办。”
两个孩子乖巧的缩在他怀里,他起身离开,洞里的布防,需要再加强一遍。
五百年前大闹天宫,那一战他是在场的,虽然二十八星宿皆是作壁上观,未曾参战,可是孙悟空的能耐,作为旁观者的他足够清楚。
他何尝想招惹这样难缠的对手,只是唐僧金蝉子转世,对她的病,大有好处。
本来设计抓了唐僧,只需根治了她的病,料他齐天大圣再手眼通天也寻不到他按伏羲八卦而建的洞府,至于天劫,他受。
现在唐僧被她放了,多半还带了她的亲笔书信之类的东西,加之人气外泄破了阵眼,恐怕事情,却是不会善了了。
无论如何,他要守住她。
还有他们的孩子。
就像那年他握着她的手,说,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谁明了善恶,仙佛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