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花谢了春红
那一年的秋天似乎来的特别早,熙熙攘攘的蝉鸣声逐渐远去了,荷塘里的荷也失去了往日亭亭的风致,开始变得衰败萧疏。庭前的红叶是最先知晓秋的气息的,原本青玉一样的颜色已经变得模糊了,朦胧中似乎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凄绝正在蔓延出来。
子夜,雨水微寒,夜雨声声敲打着园中干枯的草木,有一种非人间的凄凉。
她从梦中醒来,不知为什么又梦到了悲伤的过往。还是幼童的自己,淹没了父母的漫天黄沙,寄人篱下的寂寞童年,醒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再也无心睡眠,披衣下床,穿过花园,走上九曲回廊。氤氲也似的雨丝,扑面蒙来,凉得刺骨,四下里俱是衰草荒凉的香气。
不期然地,她竟然看到了他,本应该早已离宫的他。
浓重的黑暗里,那远处宫殿里的灯火仿佛是世间最后一点辉光,映亮了一角夜色。她看见他站在那光明之外,而武才人在纱笼般的光晕中巧笑倩兮,横波流眄斜睨着他。
玉臂轻舒,微拂过他的脸颊,那是情人间才有的亲昵。“放心吧,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忘记的。”女人甜腻的声音隔着雨帘传来。
她双手颤抖,不敢思想。
她看着他转身,朝她这里走来。浓黑的夜色慢慢染透他的白袍,只有那白银的发仍闪着微光,在这样冷雨凄凄的夜里,没有月光。
终于,他也看到了她。他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停住了脚步。
她站在原地,默默望他。
“为什么……这么夜了你会在那里?”
她望着他,她痛心疾首地望着他,哀恳祈求地望着他。她希望他能说些什么,无论什么,她都会相信。
她等了那么久,觉得自己的呼吸和生死都在他的唇间。
终于他开口,却低头不肯看她,语气淡然无波:
“您其实知道的不是吗,只是不肯相信。”
刹那,她从头至踵地冰凉。是的,宫中那些关于他的污秽传言有谁会不知道呢?
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笑我一直以为你素来高傲,那些流言不过是恶意中伤,却原来你果真是自甘下贱!”
他的脸色一下变了,霍然抬头望住她。
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静静的纠结着。她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是恨还是怨,仿佛他并没有为她的言语所伤,只是一径幽冷的和她对视着。那种眼神,宁静似水,寒冶似冰,带着他一贯的傲然,那不容亵渎,不容践踏的孤傲,让人看着既有些心悸,又有些揪心的疼。
最终他自嘲一笑,眉尖有掩抑的深寒。
“狐不归从来就不是娘娘心中那个高洁之人。”擦肩而过时,她听到他这么说,语气疲惫而淡漠,仿佛已历尽苍生,无物可以动心。
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带着无比的孤寂,深沉的悲凉,逐渐被黑暗吞噬。
风雨声慢慢地缓下去了。好象连雨都没有力气再下,天地间所剩的只是一种疲乏空虚。
第二日,连绵多日的秋雨终于停了。
那晚月色幽冥,云波万千,有如清奇天海垂顾人寰。
夜晚来临之前,她将长发梳过一千遍。揽镜自照,镜中的自己有着光华的蜜色肌肤和山茶一样的嘴唇。侧耳细听,风叶鸣廊,有轻缓的脚步声自庭中而来,环佩鸣如流水。不用回头,她知道她等的人来了。
“进来吧,我等你很久了。”
他依旧是一身白衣,抱着琴,倚门而立,衣诀在风中翻飞如蝶,千缕银丝舞动,飘飘欲仙。“……我以为娘娘已不愿再见到我。”
缓缓地回首,凝眸,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昨夜我已想通了,武才人可以给你的东西,我也一样能给。以后你再不必作践自己。”
他闻言一愣,随即笑起来,只是那笑容里无端的带了一丝凄凉、一丝倦意、一丝嘲讽:“多谢娘娘厚爱,只是不归乃不洁之人,不敢污了娘娘清名。”
“不敢?”她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郁愤汹涌而来将她须臾席卷,“为了荣华富贵你不是连身体都可以出卖吗?还有什么不敢?!”
“既然美是可以供人把玩的,用它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又有何妨?”虽然在说着这么不堪的事,那声音依然如鸣琴一般动听。
“啪!”当她回过神来时,已一掌打在了那微笑的脸上。
空气一下泞滞,他身后的掌灯小童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娘娘息怒!公子他绝非那样的人!请娘娘想想,如今您圣眷日隆,武才人岂会坐视不管?若不是公子一力维护……”
“别说了!”
“公子……”
看见他脸上慢慢浮起的红痕,她脑中轰响不止,“真的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虚弱无力。
他一时没有回答,微微偏着头,目光不知落在哪里。片刻他转过头来,那姿势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决然和释然,她觉得就在那一瞬间他似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是为了复仇。”他的目光,如寒潭,如深渊,有清冷的光泽,却又有灼人的热度,“为了这个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不过,这一切也终于快结束了。”
忽然起了风,天空浮云尽散,寒月如潮须臾席卷大地,宇宙生辉。
明月下他的眼睛仿佛秋天里的水,静静地流过来,流过来,比任何季节都要洁净。
为什么会那样美丽呢?
让她想起生长在高巅上的枫树,一直呼吸着稀薄的空气,忍耐过冬季的风霜,春季的冷清,夏季的闷热,到了秋天,伤痕累累的枝条傲然地舒展开来,一刹那,使人屏息的美丽。
“似水……”他第一次唤她的名,恍若呢喃。庭中淡淡月光,如满地细碎白冰,不时有花朵坠落,点点剔透凝华。风飒飒地吹拂,他在满庭落花里看着她,眼波如月晕一样在风里流动。她听见他淡淡地说:“你不适合这里,等一切了结后,和我一起离开吧。”
她浑身一抖,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仿佛有很多东西一起冲上心头,冷冷热热。她想冲上前去,张开手臂,紧紧地拥抱他,她从未如此时一般想要这样拥抱着他,无论黄泉碧落,都随他而去。
第四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
圣上特别为空妃建的水阁就位于湖心,三面环水。水磨楠木围成的雕花栏杆,左右挂着两领银钩纱幔,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面抚琴的女子。纤纤素手,轻拢慢捻之下琴音低徊幽咽,如石下清泉,暗抑不可闻,又似清风明月,平淡了无痕。
却见一个小太监急急穿越长长回廊跑来,跪在阶下道:“启禀娘娘,您让小的查的事有眉目了!”
琴音顿止,“进来说话。”
“是。”小太监进得阁来,伏于她耳边细声道:“娘娘,小的查到这些日子大人在宫中活动频密,依小的所见,他的目标恐怕是……花公公。”
“花公公?”这就是不归的仇人吗,“此事当真?”
“这……小的也不敢肯定。不过,小的得知今夜大人会和容尚宫有秘事相商!”
她心里一惊。花公公……容尚宫……她将这两个名字在舌尖反复咀嚼,心底隐隐掠过不安的预感。据她所知,容尚宫是武才人的人,而花公公亦是武才人暗中的得力臂膀。若不归的仇人真是花公公,那么容尚宫会和他密谋对付自己人?还是这其实是武才人的授意……?
“去,盯紧容尚宫,我要知道他们今晚密谈的每一个字。”
“是!”小太监领命而去。
水阁里又静了下来,她却没了弹琴的心思。
那晚他的一番话一直嵌到了她心里去,让她甜蜜之余更多的是对他的担忧。他并没有说要向谁复仇,可是能让他付出这么大牺牲的又岂是一个简单角色?
于是暗中派了自己的心腹,打探他的一举一动。虽然他并不愿借助自己的力量,但自己却无法放任他独自去承受危险。
是夜,乌云叠聚,如要压毁重楼,天色宛如泼墨。
她独立庭前扶栏而望,风云盈袖,暴雨只在眉睫之间。突然间,雷声轰然大作,甫入殿中,雨柱已激上石阶。望着窗外的惊风骤雨,她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仿佛就要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
“娘娘!”日间派去的小太监终于回来了,开门时的狂风将灯火卷得猛烈一斜,几乎熄灭。
“怎样?!”顾不上关门,看着那小太监慌张的样子,她心中的不安到达了顶点。
“小的已探听到大人和容尚宫达成协议,在明日武才人的生辰筵上由容尚宫奉上毒酒,鸠杀花公公!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在大人离开后,小的看见容尚宫立刻写了封密函,命人送去给花公公!!”
天空中一道惊雷炸开,她眼前一黑,一阵目眩,几欲跌倒在地,冷汗在瞬间浸透了全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想必他们早已洞悉了不归的目的,一直如蜘蛛般隐在暗处,就等着他来自投罗网!
“快去准备衣物,我要乔装出宫!”
小太监一下白了脸,拼命哀求:“娘娘!使不得啊!这被发现了可是掉脑袋的罪啊!!”
“快去!!”她心急如焚,已顾不上这许多,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告诉他,明日的鸿门宴,他断不能去!
宫外电闪雷鸣,大雨激荡,仿佛整个混浊天空都已溶化,源源不绝地流淌,将人世浸成一片湿淋淋的苍灰。
依着他府上小童的指点,她寻到了这家琴坊。隔着红木雕花的窗棂望进去,果真看到了他的身影。她心中一喜,正欲推门而入——
“你的仇,明天就可以报了。”他的声音自屋内传来,带着一丝醉意。
你的仇?她的手停在门环上——他在同谁说话?
纱帘轻轻翻卷,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出现在她视线中。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有一只冰冷的大手在心头收紧,那女子露在面纱外的眉眼是如此熟悉,分明不就是自己日日镜中所见吗?!
淡淡烛光滤过窗棂,在地上投成层层阴影。似有某种深沉冰冷的东西自那些阴影中水一般涌起,慢慢钻进她的身体。她的手抖得不能克制。
“你终于肯见我了?水盈弦……”
他的话中带着激动的颤音,双目虽被酒气熏染的通红,却仍满溢着她不曾见过的,只有爱一个人时才会有的眷念而微殇的温柔。
她心里像是忽然被插进了一把刀,她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想从这扇窗前逃走。
“我见你,不是因为你为我复仇。”她听见那女子幽幽地说:“你步步行至今日,已然不是最初的你,亦是我无法承载的你。只是今日一位云游画师告诉我,如果今日不见,此生都再难见你。”
“哈哈,不会的。一切万无一失。”他笑了起来,“明日,明日我便可辞官,策马扬鞭,与你同隐江湖。”
同隐江湖?!窗外的她如受重击,不能置信。刹那只觉天翻地覆,无比荒唐。过往岁月中曾经刻骨铭心的画面在眼前一幕幕回放——
“因为,空妃娘娘您的眉眼,让我觉得很熟悉……”
“这宫中只有您,能让我感到平静……”
“似水,等一切了结后,和我一起离开吧。”
言犹在耳,昔日让她沉醉的脉脉温情俱成今日绝妙的讽刺。
这一刻她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可笑。多么可笑,这个自作多情的女人。当她以为终于得他所爱时,他不过是将她当作了另一个女人的替身。看,连对她说的话都一样呢。一时间,好像有许多东西都碎了,在胸中哗啦哗啦地响着,再也收拾不起。
窗棂内烛影摇红,一片风光旖旎,端的是良辰美景。她却分明见他脚下心血四溅,那是被他践入尘埃踏成齑粉的自己的心。
她不住摇头,一步步后退,直退到雨中。全身都火一般滚烫,脸上流淌的不知是雨还是泪。
茫然四顾,只见自己身边只剩下滂沱大雨,无边黑夜仿佛要将她压进深深土层,又或者将她寸寸榨碎。那咫尺前的光亮是她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遥远天涯。
雨声连绵无尽,似是很多人荒废沥尽的心血,由谁暗中藏了,此时一点一滴,拿来人听。
“娘娘?!”守在大门外的小太监见她终于出来了,只是那样子让人胆颤心惊,“您这是怎么了?!没找到大人吗?”
闪电铄空,忽如其来的惨亮青光照见大地每个角落。
“回宫。”
她的声音空洞无物,眼中,无泪。
这世上如果有雨也浇不灭的火,除了死者的磷火,那便是生者的恨了罢。